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赤坎天趣

1999-09-09 来源:光明日报 ■杨 义 我有话说

说起我的家乡电白县,北京的朋友觉得名字生辣奇怪。我免不了总要解释几句,这大概来自广东民俗“天上雷公最大,人间舅公最大”的自然信仰,以雷电白光名之,比如我们的旧县城就曾取名“神电卫”。

人之初,性近自然。如果谁有兴趣去寻根,这个根的原始点,是与自然浑然难分的。小时称海边沙滩为“沙母”,这个细白绵软的母亲送来过鱼虾,也送来过红薯、木薯。但是母亲一翻脸,乘风扬尘,就眼睛是沙,灶头也是沙,日积月累,可能把田畴、村庄也吞到肚子里去。子民们用竹筐载土养苗,终于在沙母胸膛上栽成绵延数十里的木麻黄防风林。只要你看过岭南画家关山月的《绿色长城》就知道了,沙母已换上绿装。一条六车道的公路成了沙母身上的经络,经络尽头是一座轮船云聚、吊机林立的大港口,旧日的名字叫赤坎头。

电白的不少地名,简直是乡下农夫随手从沙滩草丛中捡得的,还带着一股草腥味儿。这方圆数十里的南海半岛,白沙茫茫,难得有尖端处的一座红壤坡坎,顺嘴就叫它“赤坎头”。坎下一方巨石,顺嘴叫作“牛母石”,仿佛谁家的母牛避暑浴波,卧对沧海一般。赤坎头把苍茫海域隔分为大海、小海,小海湾上有三座沙洲,叫做大洲、二洲、三洲,似乎是大海怀胎的三兄弟,为之来个排行。洪涛缥缈的大南海一侧,有如螺如髻的大、小放鸡岛,海水明澈,能见度达八米,在世界上数一数二。与放鸡岛隔海相望,是山不大而险峻的狗岭,俯视一马平川的沙原,仿佛一个巨大无比的月牙儿,吐纳着沧海万顷波涛。狗岭已更名虎头山,与放鸡岛和附近的龙头山,组合成天生丽质的龙、虎、凤旅游金三角,名闻遐迩。但是我们祖先从海滩草丛间,为它们捡来草腥味儿的名字,却是牛、狗、鸡,似乎赤坎头就是贴在半岛上的过年红纸,写的是“六畜兴旺”。

这次回到电白,是荔枝将尽,龙眼未熟的仲夏季节。龙眼树下,走来一位清癯秃顶的老者,递给我一本诗词楹联合集《七叶一枝花》,谦恭地说:“这是我的七个子女,省下为我办七十大寿的钱,用来出书了我心愿的。见笑,见笑……”书的扉页写着“启蒙愚师邓枢干”,这使我想起来了:一别四十几年了,他和另一位李启渊老师,是给我们那个只会把天地钟灵毓秀称鸡称狗的地方,带来小学读书声的人。他教过我们两年,教室已从掉白蚁灰的瓦屋,搬到新搭的茅屋。村中的猪狗经常从茅草缝中钻进来,学生踢猪狗的叫声也就和读书声响成一片,听家父说,他调到别的学校后,被打成右派,回乡当裁缝,每年春节还摆摊写对联。前些年,曲阜要创建中国楹联第一城,向全国征联,他有三联入选,其中“入座慢斟,孔府醇醪堪醉客;停车暂住,名城景物最宜人”,最为传诵。

“你还记得甘湘吗?”邓先生提起我同村的一位同学,他在一次骑摩托车的车祸中丧生了,“那时学校种了几十棵榕树,他爬上树杈,撒尿浇同学。”与海浪搏斗长大的孩子,确实野性难驯。记得一次与邻村的学生用土块打仗,追逐着踏坏了一片木薯地。村民告到学校,罚我们扛水浇木薯。有同学辩解说:“这棵木薯是我踩断的,那棵不是。”邓老师问:“你看得这么准,那你是存心踩断木薯了?”辨解者天真,质问者机智,激起了满园笑声。

邓先生的书,记载着一个有关赤坎头的故事,大概是他在那里当小学教员的收获。牛母石旁,本有一座神庙,额匾题曰“天后宫”,两边楹联是“南天圣母,海国慈航”,供奉着年轻美貌的“天后”。这座天后庙已荡然无存,变成千万吨级的港口码头了。但是当年香火颇盛。出海的渔船货轮,都须在此摆正船头,鸣笛三声,奉上三牲酒礼,向天后宫虔诚跪拜。然后向内海回航三丈六尺,行了俗称的“回澳礼”,才能平安吉利地驶向茫茫大海。农历三月廿三是天后娘娘诞辰,远近十来个渔港都备办金猪三牲来还愿,并在庙后搭棚演十几天大戏。

天后,也叫做“妈祖”,是福建、台湾至今香火依然极盛的海上保护神。据记载,她是宋朝时候福建省莆田县林姓女子,近千年来护航济难,神迹广扬,给南中国海向外开拓发展带来平安。我曾经查过族谱,我的祖先由华阴迁闽,落脚在福建莆田,南宋初年迁居潮州,又过百余年。西迁到粤西沿海的电白,至于徙居南海半岛,大概已是明清之际了。天后信仰,大概也是这八、九百年的近两千里的迁徙中,由莆田而潮州、而电白,逐站承传而来,这简直可以看作由闽而粤的一条潜在的精神线索。赤坎头附近的浪里石牛、海中鸡岛和沙滩上的狗岭,是我们的祖先仿三牲酒礼之例,设想来献祭给天后的吗?其间有狗,非祭祀之物,大概也只能说,是乡间农夫某日清晨醒来,与自然愕然相对,从沙滩草莽间随手捡来的几分几厘的天趣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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